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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先生 | 第57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篇提名
我的天老爷啊,他两岁。根据休息室的共识,两岁是最糟的灵魂收割年龄。他们的灵魂仍然婴儿般软绵,完全天真无邪,但身上满是定义自我的微妙之处和小怪癖。他们在自我的摇摇欲坠的边缘恰好保持着平衡,潜力之大让你只要靠近就会泪盈于眶。而且,两岁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得花上好几个小时,再搭上一包家庭装的M&M豆才能哄着他们过河。如今,由于儿童死亡率远低于7‰,我倒没有很多五岁以下的孩子要对付——一些年长的收割者[3]们喜欢发发牢骚,他们觉得我们够舒服了,他们追忆往昔,怀念那些安全带法案和疫苗接种尚未出现,也没有美国环保局的那些好日子。但6.6‰还是太多了,每个收割者最后都会碰上一个。[3]圣经中耶稣把信徒比作麦子,等时候到了就要来收割,所以死神即手持大镰刀的收割者形象。在我三年的收割生涯里,这是我的头一个。我都开始想象上面[4]是否有人注意到了我,为了我的安全,回避任何一个头发像玉米须一样的深色眼睛小男孩出现在我面前,防止我像鸡蛋一样碎裂崩溃而不得不提前退休。[4] 圣经中说,有梯子伸向天堂,天使在上升和下降。每个新人收割者都会有保护,至少会受到一定的保护。我们被分配到的前十几个死者通常都是在精神上已经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比如你那些70多岁癌症晚期的亲人、你身后留下的配偶、你的刚无意中听说“上下楼梯辅助装置”这个名词的曾祖母。这些收割会有些令人满意的地方,就是常规意义上的英雄主义,像是替你宿醉的朋友轮班,或者将被困的鸟儿放出窗外那种感觉。那也是最容易相信主管灌输的那些话,相信宇宙原始秩序和时间循环形状,以及死亡必要性的时候。(一些收割者会避开“死亡”这个词,他们喜欢用“过世”或“升天”这些词。我的主管是拉兹,负责收割者招募协调工作,也是掌握秘密的大天使。拉兹相信使用委婉的说法就是懦夫的表现,并拒绝招募懦夫。)但那些容易处理的死亡终究会耗尽。最后,信使溜进休息室,避开你的眼神询问,递给你一个马尼拉文件夹的时候,你知道不幸终究降临:车祸中死去的新婚夫妇、本应好起来的白血病患者、不幸没能受到人身保护令[5]保护的受害者。或者有时候看起来都还好——一位88岁的缺血性中风患者,于下午4:12分去世——但你到的时候,只发现一个如此消瘦黯淡的灵魂,因痛苦和遗憾而如此干瘪,你只想让时钟停下,对他说:瞧,你还有一个礼拜时间。试试新口味的冰淇淋吧,听听《汉密尔顿》的配乐,给你儿子打打电话。活下去,你这个该死的傻瓜。[5] 人生保护令是一条法令,命令施虐者停止虐待和伤害对方。但你没这样做,因为你不能,因为宇宙的原始秩序和时间的循环形状什么的。你只能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颈动脉的硬化斑块脱落,然后缓缓转移到脑动脉。他脑中的电火花消失,灵魂中的酸腐从身体中升起,无比刺眼。那晚的摆渡之路漫漫绵长。所以,当我看到小劳伦斯·哈珀的名字出现在那张打印得整整齐齐的卡片上时并没有崩溃,虽然那个数字3就像半颗心一样瞪着我。我将文件夹塞进我破破烂烂的公文包里,前往吉斯特米尔路186号——以前我从不带公文包,但死者世界的时尚要落后20-50年。我已经知道会怎么样了:晚上我会在他身边等着(他是否有一张伊恩那样的塑料赛车形状的床?他每晚都会蹬被子吗?),等到凌晨2:08分,等他心脏鸟翼般的振颤停止下来。在我带他越过黑暗到达河岸的路上,我会用我的手握住他灵体模样的小手;当我们到达死者之河的彼岸时,我会望着他的灵魂在宇宙无边无垠的苍穹中消散。这一切会令人极其痛惜,但也有着别样的美丽,之后我会坐在休息室里,喝着焦苦的咖啡,痛哭失声。里昂也许会靠过来,给我讲上一通《狮子王》中关于生命循环的演讲,我们会一起大笑,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说这就是生命之道。然后明天,我会打开另一个马尼拉文件夹,再来一次。这不是因为我是个无情的混蛋——他们不会雇那些没有心的混蛋来安抚死者,也不会让这种人将死者的灵魂摆渡过最后那条河。他们寻找的都是心胸宽广且伤痕累累的人,就像长满了虞美人和树苗的古战场;是知道如何在哭泣之时也继续工作的人;是失去了一切也没有失去怜悯和同情的人。(官方的招募政策是针对性别和种族采用中立态度的,但像我这样40多岁的白人男性很少见。从统计学上来讲,我们不大可能遭受那些令人心碎的伤感;在文化上来说,就算真正经历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有资格成为彻头彻尾的混蛋。我们会变成瘾君子和酒鬼,成为在电影结尾落下一滴具有男子气概的救赎之泪的苦涩老人。而其他的人都只能收拾好自己的一地鸡毛,继续负重前行。)拉兹告诉我,她也会寻找那些眼光和蔼、对官僚主义高度容忍的人,那些一生中从未在任何事情上(扑克、卡坦岛桌游、婚姻)作弊或欺骗的人。“你什么玩意儿都能骗,”她说,“但骗不了死神。”
感谢老天,劳伦斯·哈珀没有一张赛车床。他睡在一张双人床垫上,就摆在他父母狭窄的卧室地板上。他还有这些东西:一张蜘蛛侠毯子,闻起来像是从那种满布灰尘却带着花香的路边小店里淘来的;一只塑料的巴斯光年,就握在汗唧唧的小手里;淡红色的头发、脱脂牛奶一般的皮肤;一颗大约在11小时12分钟后会衰竭的心脏;还有一个就像彗星一般,闪耀着划过夏日最后一个午夜的灵魂。就算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这也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灵魂,它充满活力与饥渴,犹如篝火般明亮。这样的灵魂如果落在一个成人身上,也许会领导变革,或者谱写出交响篇章,但落在一个孩子身上,大多只会导致麻烦。我敢打赌,他的父母一定要花费很多时间,对着陌生人露出标准的微笑,感谢他们帮忙把他从餐馆里拖出来,或者从树上揪下来。我敢打赌,他的祖母一定把他归为“熊孩子”,不是紧急情况就不会帮忙照看。我敢打赌,一旦他不在人世了,他们会很想念他,想得要死。当然了,这就是导致这项工作艰难起来的原因。并非因为重获宇宙无限之爱的死者,而是因为那些被留下的人,那些必须背负着可怕的、有限的爱,跋涉在这个世间的生者。我盘腿坐在地毯上,尽量不碰堆在一起的衣物,也不碰电池驱动的玩具。根据培训手册,收割者们拥有所谓的“有限的肉身能力”,也就是说我们可以移动东西,但很有限——就像你在睡梦里那样,四肢犹如灌了铅一样,一切都沉重到难以置信、不合常理。我估计,大多数鬼故事都是笨手笨脚的收割者导致的,尽管深夜休息室里确有收割者行为失常的谣言,据说他们背弃了部门,在生者的世界里徘徊,直到最后渐渐消逝成破碎的幽灵。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些故事,因为:1)会是什么样的混蛋想要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豪宅或是老旧的精神病院周围永无休止地作祟,吓唬着青少年;2)拉兹或其他大天使们会把这些东西瞬间彻底原子化,不会有足够的灵魂漂浮物质留在那里讲述这样的故事。拉兹是和蔼的中年黑人女性,不会引起你性欲的那种。除了蹭支烟抽,或者来回拨弄电灯开关之外,我自己也没试过更出格的事情了。(除了有一次,就在我自己的葬礼之后,我偷偷溜回了我那满是烟渍的破公寓里,拿走了里面我唯一在乎的东西。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没人看到。)劳伦斯在蜘蛛侠毯子里面翻了个身,然后坐了起来,他的蓝眼睛目光涣散,头发两侧油兮兮的。他爸爸肯定从婴儿监视器里听到了沙沙声,因为没过两秒钟他就出现了。他是一个疲惫的瘦高个,身着宽松的运动裤。他顺手把劳伦斯抱起来搭在肩上,放轻脚步沿着过道往回走。有一阵子,我因为嫉妒和怜悯而喘不上气,跟不上他们的脚步。嫉妒是因为他把儿子拥在怀里,小家伙睡得软绵绵、汗唧唧的;怜悯则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终于赶到厨房的时候,劳伦斯已经被塞进一个塑料儿童增高座椅上,嘎吱嘎吱地嚼着杂牌的谷物圈零食。当我进去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我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巧合而已,但很快他用眼睛盯着我看,还挥了挥手。这种情况我之前也遇到过,但不经常。对大多数人来说,我是他们发际线上的一根翘起的头发,是他们身后镜子里的不太清晰的斑点,是他们耳畔捕捉到的一缕对自己心跳陌生且不快的感知。收割者们是极少数人登上注定劫难的航班的原因,也是好狗有时候对着一片空茫狂吠的原因。但劳伦斯看着我的方式——他歪着头,眼神从公文包扫到了老式西装,再到我的络腮胡茬——我知道,他看到了我的每一寸,我的复生之身。我尴尬地也向他挥了挥手。他微笑了。我将一根手指抵住嘴唇。他学着我,然后大声发出“嘘”的声音,由于声音太大,他爸爸笑了起来,也“嘘”了回去。然后他们就投入到了一场比赛“嘘”的游戏中,这场游戏一直持续到零食时间,之后他们去了户外,七月的午后,空气中满是甜美的新鲜三叶草的味道。他们的院子里丛生的杂草有几英尺高,到处都是被太阳晒到褪色的塑料物件。这些日子里,我不大感觉得到热,但从活动房屋的线条中,我可以看出,这里比不存在的地狱还要炎热。劳伦斯的爸爸坐在阴凉处的破旧草坪椅上,他的儿子在四处游荡。我跟在他后面。劳伦斯捡起一根棍子,冲着看不见的敌人劈砍,一边念叨着一个听起来像是《玩具总动员》和《星球大战》结合体的故事。有一阵子,他朝活动房屋丢着网球,很明显是对壁板下倾泻出来的铁锈起了兴趣,然后突然毫无因由地将网球丢给了我。我跟个傻子一样抓住了球。它紧贴着我灵体的虚幻边缘。劳伦斯伸出双臂,等待着。我不像拉兹那样能引用《死亡之书》中的文字与诗句,但我相当确定,肯定有什么政策禁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绿色的夏日嗡鸣中,与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两岁半孩子玩接球游戏。但就像是——管他的。我把球丢了回去。劳伦斯没接住,因为两岁半的孩子协调性就像喝醉的熊崽一样,但这没什么关系。我很快就从无聊的陌生人晋升成了想象中的朋友,并被征召到了一系列复杂的游戏中,包括网球和尖叫,还有在活动房屋四周转着圈跑来跑去,直到我汗流浃背,身为死者的冰冷皮肤也泛起血色,胸口疼痛,就好像心脏正在痊愈或是破碎一样。玩到最后,太阳已经半斜,呈现出偏粉的颜色,全世界都像柜台上的黄油一样软化了。劳伦斯倒在最茂密的三叶草丛上,从他醒来之后头一次安静躺在那里。我能看到他眼中倒映着白色条纹状的云,如果我眯起眼睛,还能看到他心脏里的红色肌肉正悄悄以不完美的节奏收缩释放着。天空映衬下,他的灵魂闪闪发光,如此开阔,隐隐显现无限的可能性。我不知道伊恩的收割者是否也像这样看着他,就像胸口扎着一根细刺那样,疼痛又柔软。我想知道伊恩的灵魂是否也如此闪耀(我知道事实确实如此)。我猜测望着一个这样的灵魂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中,离散成十亿个孤独的原子,又会是什么感觉。 拉兹是我的收割者。她后来给我看了我的文件夹,还有上面夹着的卡片:山姆·格雷森,44岁,于美国东部标准时间上午11:19分,死于小细胞肺癌引发的呼吸衰竭。每天一包烟,连续抽上十五年左右,癌症就会殷勤来探你了。这是在伊恩死后,我自己对死亡发出的不屑嘲讽。我看不到她,但我能感觉到她:那是一双温和的琥珀色眼睛,在病房边缘徘徊,注视着我胸口吃力的起伏。部门的政策是至少与将死之人在他死前相处四个小时。应当“在灵魂与收割者之间建立起情感纽带”,并“鼓励富有同情心的关怀”。部门一直不知疲倦地忙碌,徒劳无功地跟覆盖全身的拖地长袍和具有威胁性的镰刀这样的刻板印象作斗争——不过拉兹坚持陪满十二小时的宗旨,就算是在那些最忙碌的时候(流感大流行、南北战争时期、圣诞元旦假期)。所以她在我床边坐了整整一夜,然后又坐了半个白天,直到我彻底被堵死的肺部连泡沫都不再产生,脉搏时有时无,然后被二氧化碳和癌症憋死。我死的时候满脑子的“终于完蛋了”。然后我就能看到她了:她是一名年龄在30-70岁左右的棕皮肤女性,上身穿着件白色的绞花针织毛衣,下身是一条舒适的李维斯牛仔裤。她微笑着——这是一种职业性的微笑,在几个世纪的使用中变得很流畅,但仍然是真诚的。她带着这样的微笑,开始了一番“欢迎到亡者世界,孩子”这样的演讲,这套话现在看来跟我刚做过的221次一模一样,通常以“一切都没事的”的变体为开场白——这绝对是一句谎言,你们俩都心知肚明。不过这暗示着存在某种计划,存在一个系统,通常会为你赢得几分钟时间解释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这句话对我奏效了。当拉兹解释起我已经死去,解释起我们将很快一起踏进宽广无垠的黑暗,一条更加黑暗的河流将其一分为二,而她将引导我穿过那条河流,这时我就已经不再焦躁,完全平静下来。然后还解释了很多别的事情,比如我的灵魂是如何崩解并融入闪闪发光的宇宙,比如宇宙本身是怎样的爱,这份爱完全都是真心,却又仍是不可饶恕的假意。然后她停了下来,我有这样的感觉——就算病房里的机器还在哔哔发出警报声,我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身体,在上方盘旋着,就像煮意大利面上方的蒸汽那样,犹如乳白色的雾一样——我们正在脱离尘世。她歪着头,温和的琥珀色眼睛犀利起来。“或者”,她开口。我告诉你,人类大脑能在“或”这个词之后,在无垠的空间中经历太多无言的场景转换。或者这不是结束。或者这只是对药物的不良反应,我之后会在晕眩中醒来,但仍活着。或者我会得到一对长满羽毛的翅膀,我将翱翔飞过天国之门,伊恩会在一朵积云上等我,放肆大笑,而在我手掌抚过他那柔软的玉米须一般的头发时,这十五年来的悲痛将会一笔勾销,一切复原。但她没提到那些。她递给我一张奶油色的名片,正面清清楚楚用浮雕压花印着我的名字——山姆·格雷森,初级收割者,死亡部——她给了我一份工作。 天黑前,劳伦斯的妈妈开着一辆噗噗作响的卡罗拉出现了。她穿了条红色围裙,顶上绣着“拖拉机供给”的字样,闻起来像是橡胶、鸡饲料和收据纸上灰色薄膜的味儿,但劳伦斯不在乎:他几乎是一下子飞到了她怀里,将脸贴在她干瘦的肩胛骨上。哈珀一家有说有笑着走进活动房屋,开启了晚餐时间的热闹场面,关于围嘴和宝宝椅,还有他不吃的起司通心面和豌豆罐头,时不时有成年人的对话娴熟地在威胁和恳求之间切换——“如果你再把牛奶吐出来,我就把它拿走了;你煤气费付了么;宝贝,吃两口,吃两口豌豆”。他爸爸穿上了一件涤纶制服,给自己倒了一保温杯焦苦的咖啡。离开前,他吻了下妻子的后颈,她闭上眼睛把头往后仰。我可以看出来他们有多累,由于工作和担忧而变得消瘦。我可以看出来他们的钱有多不够用,他们是如何将封口塑料袋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又是如何对洒出来的牛奶通心粉感到惋惜。但我也能看出来,这都是值得的。他们会继续工作和担忧下去,而不可思议的爱情魔法会让贫乏变成小康。只是,明天凌晨2:08分,他们儿子的心脏将会停止跳动,而我将要摆渡他的灵魂过河,他们的生活也将永远地、无可挽回地完蛋。我想离开。我想侧身离开这个世界,回到休息室里跟莱昂一起抽支偷来的香烟,把哈珀一家的一切全都忘掉。只是,劳伦斯还是会死。只不过不再有友善的陌生人等在这里,拉着他的手给他指路。他会独自在黑暗中徜徉,在河的另一边徘徊,他不会融入万物,而会化为乌有。所以我留了下来。毕竟,拉兹不会招募懦夫或卑鄙小人。劳伦斯的妈妈独自帮他洗了澡、哄他睡觉,而劳伦斯一直在喋喋不休,说着《海洋奇缘》里半神毛伊的神奇鱼钩、他宽大的儿童内衣、还有他那又高又哀伤的新朋友。她说了些该有的回复(真的吗?太棒了,亲爱的!),但她没有真的在听,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摇晃她,让她的牙齿咯咯作响。我想说:就是这个!这是你将在余生中一次又一次想起来的对话!你会希望你用双手捧住他柔软的脸颊,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爱你,伊恩,无论你走到哪里,我的一部分都会永远跟随着你,越过那条黑暗的河流,穿过黑色的彼岸,跨越每个永生永世。但是当她帮他把睡衣拉链拉上,并插上夜灯时,我只是一直在口袋里攥紧拳头。她最后的吻平平常常,双唇蹭过他的前额。“晚安,亲爱的。”“晚安,妈妈。”门咔哒关上。他翻滚了一小会儿,然后突然沉沉地睡着了。我看着他的心脏以危险的节奏怦怦跳动着,一边数着心跳节拍。我看过太多的心力衰竭和心脏骤停,能够听出来节奏中致命的障碍,听得出来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会让他丧命的最细微的不规则声。他是个勇敢的孩子,是那种会冲着吠叫的狗大笑,带着渴望的敬畏表情看着垃圾车的孩子,否则他不会坚持了两年半都没让心脏被吓到停止跳动。但今晚,有些东西会吓到他,或者让他兴奋。也许是一场云里雾里的噩梦,这个孩子气的噩梦会让他的心脏不稳当地飞驰,然后绊上一跤,然后停止跳动。他的父母甚至在早上打开他的房门前都不会知道,他们只会奇怪他怎么睡到这么晚。我看着噩梦来临,在他淡红色的眉毛之间画下了一条线。这条线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新,就像他以前从未真正皱过眉头一样。我看着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突-突-突。现在,纤弱的心房开始不规则地搏动着,失去了原本练习了30个月的节奏。我猜,应该是39个月。他的心跳停了。眉间的皱纹更深了。他没有血色的皮肤先是从红变白,再染上了浅蓝灰色,嘴也张开了。我看到他的第一缕灵魂从身体里升起,就像蒸汽那样。我什么都没想,没有纠结,也没做什么决定。我只是——就那么做了。我将手伸进他的肋骨间,握住他的心脏。在我手里,他的心脏小到不可思议,就像一个过早从树上摘下来的生苹果。我用自己那并不存在的手指,还有并不存在的拳头,使劲全力去挤压它。他的心脏在寒冷的清晨颤抖着恢复了活力,就像一只引擎那样。随着蓝色从他的唇上褪去,他的灵魂回到了身体,他的心脏在我手上颤动着。我坐在他身边一直守到天亮,看着他的心脏奇迹般地怦怦跳动着,心想:他还活着,他还活着,还有糟糕了。 当然,我没能提交本该提交的灵魂通过证明。这东西没法伪造,没法仿冒,也没法忘掉。当一个灵魂瓦解到虚空中时,会自动生成一叠一式三份的文件,上面签有灵魂离开世界时最后消散留下的印记。而劳伦斯·哈珀的灵魂仍在世间,分毫未少,被他本不该有的心跳束缚着。拉兹找到了坐在长堤旁将双脚浸在死亡之河中的我。我心里半是希望她跳过闲聊、直奔主题,但她却坐在了我旁边干燥的甲板上,她柔软的白色毛衣擦过了我的肩膀。她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说:“你知道不能这样做的,山姆。”“是啊。”我说。因为我的确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呢?有个漂亮的男孩子,我不想他像我那漂亮的儿子一样死去?我不想摆渡他的灵魂到河的另一边,看着它与宇宙无限的爱融合,无论那多么美丽?还有,让无限的爱见鬼去吧,给我生者那绝望的、有限的爱?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并不(太)想求死。拉兹温柔地说,“你希望我重新分配他吗?”即便我深深沉浸在注定失败的恐惧中,也感到了一丝惊讶。死亡无法重新分配,也无法交易或逃避,无法请病假、无法回避、无法跳过;无论多么可怕,你的死亡就是你的,如果你无法处理那些死亡,可以跟主管开诚布公地简单聊上一次,之后就不会有人再见到你了。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但不可能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我第一次直视着拉兹,发现她的脸上散发着可怕的、深不可测的同情。她从胸前口袋里抽出一根香烟,递了过来。她用指尖夹着烟尾,香烟发出炽热的橙色光芒。“你还留着照片吗?”我没动弹。我没呼吸。拉兹知道。她知道我明目张胆无视了《死亡之书》中关于“放手你的世俗关系和切断家庭纽带”的章节。她知道我从我的破公寓里偷了什么。她甚至可能知道它现在就在我胸前的口袋里,就在我心脏的正上方。我又吸了一口,将烟雾吞了下去。“他是——他是个好孩子。”“我知道,山姆。”她的嗓音还是那么温柔。“劳伦斯也是。说他们必须要死是胡说八道,但事实就是这样。这是人生得失中那丑陋的一半,而我们的工作是让它变得不那么丑陋。”她顿了下,又加了句:“我们无法拯救每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无法欺骗死亡。”但我心想:我做到了。我帮劳伦斯赎回了多久?要跟伊恩在一起,再多待一天,多待一个小时又要付出多少?我什么也没说。她的嗓音变得没那么温柔了。“在撞上冰的时候,那辆车的时速是85英里。莱昂无法阻止,无论他打破多少条规则。”是莱昂。我从来都不知道是谁收割了伊恩的灵魂,也没问过。莱昂是个好人——他说话很温柔,心胸宽广——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拖着他一起跳河,直到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死亡将我们没顶。“我再问你一次:你想让我重新分配他吗?”这是一种善意。是一个帮助,拉兹并没有真正帮上忙。我莫名感到温暖,几乎想要接受了——但我不想重新分配劳伦斯。他的死亡属于我。无论他的心脏还能跳多久,都是我要见证的。“不了。我已经接下了。谢了。”拉兹向我俯身,将还燃着的香烟从我指尖拿过,将它弹到了河里。她在我耳边吐出硫磺味儿的气息,太热了。“那么,这次别搞砸了。”她递给我一张重新打印的卡片,上面有劳伦斯的名字——7月28日,凌晨5:22分,再次心脏骤停——然后她就消失了。我的指尖抚摸着卡片的边缘,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不是善意,也不是帮助,这是一个考验。 现在是7月28日,我又回到哈珀家那该死的活动房屋,再次进入位于后边的卧室里,看着劳伦斯的心脏在他的胸腔里跳动,就像一个小小的红色风箱。只不过这次,我有了两周的缓冲期。两个礼拜的时间里,我坐在休息室里,从永远不会倒空的壶里将我的咖啡杯接满,感受着我胸前口袋里经由时间浸润后已经变软发皱的宝丽来相纸,考虑着宇宙的秩序和该死的生命循环,还有那些你无法欺骗的东西。这一次,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凌晨4点,在他预定好的死期之前的1小时20分钟,我握住了劳伦斯的手。我用几乎算不上真实的指关节抚摸着他的前额,他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他露出了一个困乏的微笑,然后再次睡着了。我一直握着他的手。我保证噩梦绝不会到来。凌晨5:23分,劳伦斯的心脏还在跳动,鲜活红润,我笑得太厉害了,感觉脸上的接缝都裂开了。我想歌唱,我想哭泣。我想背诵我七年级时背过的那首诗,我当时选它是因为那是列表上最短的一首:《你喜欢你的蓝眼睛男孩吗,死神先生?[6]》[6] 美国诗人E.E.卡明斯的诗作。爱德华·卡明斯(Edward Estlin Cummings,1894–1962),美国著名实验派诗人、画家、评论家、作家和剧作家。我知道我没真的骗过他。死神先生最后总会赢。但也许有些时候,如果你很固执,很伤感,而且厌倦了这件事该死的走向,也可以赢上一两手。 我陪着劳伦斯一直到天亮,无所事事地想着是否该趁还有机会赶紧溜走。但留下来似乎更重要,看着劳伦斯的心脏固执地怦怦直跳,看着他的枕头上一大滩的口水。我应该多花些时间看着伊恩的。在她到来时,我觉察到了:温度突然升高,一股硫磺味儿。我透过逼仄的窗户望向窗外,看到拉兹就像末日终结般站在院子里,就像穿着绞花针织毛衣的复仇女神。我回头看了劳伦斯最后一眼,很高兴地发现自己对这该死的一切没有丝毫遗憾。我轻轻穿过活动房屋的刨花板、玻璃纤维和瓦楞铁皮,双手插兜晃到拉兹面前。我冲她微笑。现在不是亲切微笑的合适时机——我将会被化为原子、被化为灰烬或者凭空消失掉,就是那些他们会对搞砸的收割者所做的事——但我似乎停不下来。拉兹也冲着我微笑。“你个蠢货。”她的眼神还是很温柔。在她身后,我看到了隐约却炽燃的翅膀轮廓。我耸耸肩。拉兹向前一步,将两根手指伸进我的胸前口袋里。她取出口袋里带有体温的宝丽来相纸,研究了好一会儿。“从你回去拿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会长久。”她叹了口气。“收割者必须放弃他的世俗依恋,放弃他的尘世爱意。”“是啊,但是……”我的眼神落在照片上,从我这边望去是颠倒的:那是我四岁的儿子,他停在秋千的最高处,永远不会再落下来,他玉米须一样的头发被永远不会终结的夏日黄昏笼罩着。短暂。永恒。我又耸了耸肩。“但是去他的,你懂吧?”拉兹笑了。她歪着头。“告诉我,山姆:如果我把你留在这里,你会怎么做?”“留下我?”“烧掉你的档案。假装你从没在死亡部工作过。”“我会留下。”我答得很轻松、很真诚。“我会照看劳伦斯,确保他的心脏继续跳动再多一天、再多一个小时,只要我还能做到。”“就算这意味着你再也过不了河。就算你会消逝于虚无,而不会再融入伟大的万物。”我会用我的永恒换取一个小男孩还有他疲惫的父母吗?用宇宙无限的爱,换取生者那短暂有限的爱?“是的。”我突然想到,我在尘世上度过的一直想要舍弃的十三年光阴全都是狗屎;而现在,在我死后,我找到了值得为之驻留的东西。拉兹点点头,毫不意外。“我想也是。”当她对着我微笑时,眼中有着一些怀念。“山姆,你是个优秀的收割者。坚强到足以完成工作,柔软到能正确完成工作——两百二十一次。我很遗憾要失去你。”无论她将要对我做什么,她的遗憾听起来非常真诚。我意马心猿地猜测会不会痛。“能否——你能否将这件案子重新分配给莱昂,在我走了以后?他是个好人。我希望劳伦斯能和一个——”拉兹没太在意,她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什么。“不行。”“为什么?”“因为劳伦斯·哈珀已经不再受死亡部管辖。”她将口袋里的东西递给我,然后说,“你也是。”先是无声的振翼,接着是一阵热气,然后拉兹不见了。我冲着院子四周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有,只剩沾着露珠的草坪椅、散落的塑料玩具和生者的宝贵垃圾玩意儿。然后,我低头看了看手中奶油色的卡片:山姆·格雷森,初级守护者,生命部。(完)